你来给诗下个定义 | 诗歌教程02
这是 敖学院 的第 3 篇文章
什么是诗？这是所有读诗写诗的人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它能演变出很多相关的问题。比如，“什么不是诗？什么是好诗？ 什么是伟大的诗？什么是流行的诗？什么是真正的诗？ 什么是现代诗？什么是抒情诗？什么是先锋诗？……” 它们像一列列冒着问号的黑烟的小火车，很快就会让人眼花缭乱。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回顾历史考察背景，阅读经典并理解其建构的过程，比较不同语言文化中的诗歌形态，并要去了解诗歌在现代的进展，甚至要去关注一些当代的诗歌争论。我们还会跟别人产生不同的意见，时常爆发争论。然而，这一切并不能造就一个诗人，也未必能帮我们更迅速，更积极地进入写作。
在我们的诗歌课上，我们不要求得出一个关于诗的“唯一正确的定义”。我们寻找的是你个人的，实用性的，可以发展的定义。也就是说，你自己认为诗是什么都可以，要求是它可以帮助你进入写作，你可以在写作的过程中不断检验它，修正它，完善它。喜欢用它的时候用它，不喜欢就换一个，每隔一段时间反思一下。而且，它不一定是全新的，你可以从别人的想法开始。
- 练 习 -
下面，我们来做两组练习，准备好了吗？
第一组练习
曾经有诗人告诉我们，“诗是经验。” 这个说法非常简练，同时具有很大的包容性。我们可以把它作为一个基本设定，来发展出一个具体一点的定义。
例1，“诗是表达当下经验的方式。” 你写第一人称的诗，讲述你今天某个时刻的具体经验。你要问自己，这个经验有意义吗，如果没有意义原因是什么，追问意义会把你的思绪带到哪里，哪个想象的空间，你的诗要跟读者说什么，它对你自己意味着什么。
例2，“诗是想象他人经验的方式。” 你想像一个历史上的人，神话里的人，另一个世界的人，把这个形象写出来，或者以他的口吻说话，或者跟他对话。
例3， “诗是把经验戏剧化的结果。” 写一首诗，讲一个发生在你生活中的故事，把所有的表示因果关系的词语（因为，所以之类）都去掉，然后用一句戏剧性的话来结束这首诗。比如， “这一切发生过吗？” ，“我从此不再是我自己”，“岁月忽已晚”， “我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例4，“诗是微妙的经验。” 你不写完整的画面，不讲完整的故事，不描写人物。用比平时说话更轻的语气，用暗示性的语言来展现你在某一时刻心弦的颤动，或者莫名的生命力的涌动。
例5，“诗是看不到的经验。”你写一种神秘的体会，它并没有现实中的对等物，你必须虚构出一个新的形象才能表现它。换句话说，你要增强想象的力度，在虚实之间大胆创造。
写作练习1：
一句话定义诗，或者描述你的诗（可以用前面例子里的说法，也可以改造别人的说法，也可以自创）。 写一首诗，5-20 行之间。可以参考后面阅读材料里的作品《长颈鹿》《从药房回家》《给白居易的信》《如今我珍爱黄草莓》《睡岸上的芙蓉》《永恒》。
你的定义：
你的诗:
第二组练习：
有人认为，“诗是最佳词语的最佳组合。” 这个定义很好，尤其是阅读伟大作品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认同这个说法。但是，自己操作起来有点让人望而却步，什么是最佳词语，怎么组合才算最佳？就算我认为自己的某一首作品符合这个定义，别人会认同吗？这些问题都会继续带来新问题，又是很多冒着问号黑烟的小火车。算了，还是让我们来想想办法，改造一下这个“最佳+最佳”。
例1，“诗是日常语言的不寻常的组合。” 你可以把你前面写的那首诗修改一下。把你平时说话聊天不常用的词语去掉，换成具体的口语，俗语，网络流行语言。比如，
a. “意识中的灵光一现”，改为“这脑洞啊，说开就开了。”
b. “历史的否定”， 改为 “1996年抽了他一个嘴巴。”
例2，“诗是有意味的语言有节奏的组合。”
把你的诗里的核心的意象（一个你觉得很关键的具体的名词） 重复三遍。“星星跟我一起跳舞。” 可以改为，“那些跟我一起跳舞的星星，星星，星星。”
把你诗里的一个短句拉长，重复两遍。“他走了。” 改为，“他就这么走了，他就这么走了。”
重复使用你诗中的一个重要的长句。“悠长的雨巷里飘着淡紫色的帆船”，让这句诗出现在不同的诗节里。
把诗里的名词尽量去掉，只留下一个动词连成的故事的线条，准备好安全带了吗，读一下这段：
牵过来切开端上来还带着惨叫它说别
慢停饶命你好狠我好恨我自己不能反抗给你割气管！
例3，“诗是奇妙的意象的出人意料的组合。” 把你的诗里的自然意象 （花，海鸥，月亮，马路上的梧桐树……）发展成经过想象加工的比喻。
花——无声的喇叭熟睡在枝头
海鸥——风神扔在海滩上空的游泳裤
月亮——天空中升起的一只旋转的兔子
马路上的梧桐——市政府40年前在这里种下了两派对视的革命群众
清晨看到蝴蝶飞——彩色的小马车行驶在空中，乘客苍白如露水
老鹰掠过山峰——鹰的飞行，一瞬间嫁给了岩石的神秘
例4，“诗是本质的语言的简单组合。” 把你的诗里的形容词尽量去掉，名词和动词能用一个字不用两个字，五行之内解决战斗。阅读材料里的最后两首诗，《周末。头。》《遥远的邻居》，找一下感觉。
写作练习2：
选择上面4个例子中的一种方式进行修改。
你的修改稿：
然后，比较一下你的第一稿和修改稿，哪一首你更喜欢，哪些地方第一稿更好，可以不改，哪一个地方可以综合不同的例子里的修改方式。还是保留初稿，放弃这次修改的尝试？你自己决定，也可以跟你的诗友讨论一下。
- 阅读 -
王敖译的几首诗，是这期的参考阅读材料：
► 长颈鹿
我看到，今天早晨你的眼睛
悲伤莫名，当你的双臂搂在膝前
它们越发显得瘦弱。我说，在海的那边——
千万里之遥——那迷人的长颈鹿
漫步在乍得湖畔。
他纤长优雅，焕发着自在的风姿，
他的鹿皮上，装饰着精美而魔幻的图案，
鼓起勇气与之比美的，唯有月光，
当她散入大湖上的涟漪，摇荡其间。
他看似在远方风中多彩的船帆，
他的步态轻柔而坚定，如小鸟愉悦的飞行。
我知道：当他为躲避黑夜跑进洞穴，
在他大理石光泽的居所旁边，可以看到无数奇迹。
我记得，神秘部落里流传的欢快故事：
关于一位黑人小女孩，关于年轻酋长的心声，
可是，你在大雾中呼吸了太久
让你什么都相信，除了雨水。
那么，我怎样才能给你讲述
热带伟大的土地，天空中曼妙的棕榈树，
还有草叶上的异香？——你在哭吗？听
我说. . . .在远方，迷人的长颈鹿，漫步在乍得湖畔。
尼古拉·古米廖夫（Nikolay Gumilev）
► 从药房回家
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从来都不明白——
我还记得，妈妈犯了头痛，所以他们让我去药房，
回来的路上，真的是这样，我闲逛了一会儿，
冒犯了一个老人，用一块石头吓飞了两只小鸟，
等我再次回到路上，再也没有我的家了，也没有了青春。
塔索斯· 雷瓦蒂提斯（Tassos Leivaditis）
► 给白居易的信
在你被贬谪的十年之冬
寒冷从未离开你
饥饿在你腹中昼夜煎熬
当你都听到周围
即将饿毙的嘴里的呼声
老朽，婴儿和动物
骨头的帘幕摇晃在高跷上
你听到鸟们渺茫的叫声
他们在冰冻的泥里找吃的
你看着这群候鸟
陷在寒冷里，这群大雁
日渐虚弱，直到翅膀
无力让他们飞离地面
所以，一群少年网住了一头
把他拖进市场，等待烹食
这时候你看见同样被放逐的他
你买下他，养到他能再次去飞
你放走了他，可是在你的时代
这茫茫世界，他能去哪里呢
到处都是战争，那士兵待炊
火影重重，刀已出鞘的十二个世纪前
我一直等着要告诉你
那只大雁很好，他跟我在一起
你会认出这个老候鸟
他跟我一起很久了
而且不急着离开这里
现在的战争之大，远胜以往
贪婪的规模，会让你无法相信
我不想告诉你，如今杀死大雁之前
都要做什么，现在我们正在
让地球的两极融化，而我从来都不知道
离开我以后，他能去哪里
墨温（W.S.Merwin）
► 如今我珍爱黄草莓
如今我珍爱黄草莓——
有丝绸的尊严，
有大主教的丰满——
唯有孔雀上帝与之媲美。
丝毫不占据时空，
完全是心智的水果，
其优雅不可企及。这
就是我智力上的宗教。
因为我无法接受
瘦子主教，没信仰的孔雀，相反
我要把它们的声音调到
第一个上升的新郎那宏大的金色音高。
好，在黄草莓的曲调中，
向哲学宣布我的到来吧——
是的，这也许有点不敬，
但我的虔诚属于音乐，在音乐上所向披靡。
何塞·加西亚·维拉（Jose Garcia Villa）
► 睡岸上的芙蓉
听我说，费尔南多，那一天
头脑在游荡，像一只飞蛾游荡在
空旷沙地之外的，群花中；
而且，无论波浪的动荡，在海草上
在斑驳披覆的礁石上，发出什么声响，
都没有烦扰，最悠闲的耳朵。
然后，那只巨怪附体般的飞蛾，
起飞了，它曾敛翅倒卧，背对慵倦的大海
粼粼的蓝光和花彩缠身的紫，挡开
海水细碎的神侃，昏睡在
海岸嶙峋的瘦骨上，在水光点颤中
它起飞，追寻耀燃的红
澄黄的花粉迸溅一身——红
红得就像老咖啡店飘飞的旗子——
在那惊眩的下午，一直在那里游荡。
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 永恒
一个被母亲举起来看游行的小孩
还有，那个在公园里朝周围的鸽子
扔面包屑的老人，他们
难道是同一个人？
可能知道答案的瞎女人
回忆起她看到一条船，像城里的一个街区那么大
在夜晚，灯火通明地驶过，他们的厨房窗户
驶向那黑暗，风雨飘摇的大西洋。
查尔斯·西密克 (Charles Simic)
► 周末。头
这个周末的下午，
我的邻居艰难地走上楼梯，
购物袋里有只猪头。
那猪嘴，曾拱遍了这片土地。
约翰·里皮特（Johann Lippet）
► 遥远的邻居
昨夜一株灰树
要告诉我什么——
但没有说。
帕斯（Octavio Paz）
- 朱岳的练习 -
下面是我们邀请小说家朱岳做的练习（用时25分钟）：
朱岳的定义：
通过修辞方法（很广义的）创造出的不透明语言（片段）。
注释1：所谓不透明，指“引起注意”，相对于工具性语言在使用中不被意识到。由此也可以区分诗与文学性的小说和散文，后者通常是半透明的。
注释2：注意，这是诗的定义，但不是分辨好诗、劣诗的标准。
注释3：但我好像没有能力即兴写出一首符合自己定义的诗。
诗：
我们坐在地铁里看未来
在那面长方形玻璃窗上
我和外星女人全神贯注
一个银白的亮点在晃动
缓缓流淌为一座水银湖
这就是未来影像，如此
原始。但是她忽然反驳
说还有一种理论称，这
银白色仅是扰动，未来
是作为背景的那一片黑。
修改版 （朱岳更喜欢这个版本）：
采用例4的方法简化：
我们坐在地铁里看未来
在那面窗上，我和外星女人凝视
一个亮点，流淌为一座水银湖
未来影像，竟如此原始。
但她反驳——
这银白的一抹仅是扰动，未来是那
大片的黑。
朱岳谈这首诗的含义：
这其实是我头脑中为小说准备的一个场景，但是始终没有形成完整的故事，如果出现于一位小说人物笔下，它大概适合作为一段对梦境的记录。我也可能将此场景发散为一个有逻辑的故事，比如两个沉溺于观赏未来影像的人，把生命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头，他们最终被无穷无尽的未来所吞噬……
对这次写作诗歌的一句话评价：
发现自己不简单
对敖学院想说什么：
星星之火点亮宇宙
然后，我们请来艺术家樊晓振，请他根据朱岳的诗作画，名为《朱岳和女外星人》。樊晓振提供了两稿给我们选择，我们觉得都很好，所以都上。
朱岳和女外星人 I
朱岳和女外星人 II
自带光圈的朱岳与王敖，摄于2016年初，北京
- 回顾 -
很多朋友做了上期的诗歌练习，我们选登两位刚好颜值很高的朋友的作品。
旋转上升的火柴
惜别被白兔占领的南极
谁的指针崩裂了火山
她说银狐
我说螳螂
——张帅的练习
张帅，作曲家，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副教授，代表作：《三首前奏曲》。作过些曲，蹉跎过片刻人生；玩过摇滚，搞过交响；喜过摄影，做过导演；身在学府，心系草莽。个人公号：作曲张帅
你让火柴点燃元初的火
热沸的流
在烧瓶脆而生疏的身体里
蹿升至天际
又被闪电击落
——王静的练习
王静，教书匠，爱好养猫发呆，江湖人称道长。
- End -
王敖，诗人，耶鲁大学博士，现任教于美国维斯里安大学东亚学院。
樊晓振，艺术工作者，1975年生人，现生活于山西运城。
朱岳，1977年生于北京，A型血，射手座。毕业后先做律师，后转行从事编辑。曾出版短篇小说集《蒙着眼睛的旅行者》（新星出版社，2006）、《睡觉大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说部之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爱好哲学，曾发表“哲学随想录”（大概只有朱岳本人能看懂），收入《多元 2010分析哲学卷》。
喜欢的作家有：爱伦•坡、卡夫卡、博尔赫斯、布朗蒂甘，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古井由吉等。喜欢的哲学家有：维特根斯坦、克里普克、斯特劳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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